那個時候的何將楚算起來怕是比現在的白無衣還小那麽一點點，放在邊疆壓根不是讓他鎮場子的，大事基本靠他爹身邊的那一群老將決議。

但何將楚那種人，小歸小，天生就跟不知道天高地厚似的，你不放他撞幾次南墻他壓根不知道疼是個什麽滋味兒。待在邊疆跟閑的沒事兒似的，天天就跟一群老將打口水仗，紙上談兵，火了說不準還想動手。

每天過的那叫一個充實，就想著怎麽打歪主意了，一直到都城那邊有消息透過來。

他爹謀逆的事傳到邊疆來的時候已是塵埃已定。聽到信兒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謀逆失敗，老將軍已經被捕又逃匿了。

何將楚雖然覺得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他爹確實幹的出來，但說到底畢竟放著血緣關系在那兒，壓根顧不得這事對不對，就關心他爹死沒死。知道消息的瞬間就要往都城趕，結果被一群老將給攔下來了。

敵軍屢屢來犯，這邊信得過的幾位基本都脫不開身，放何將楚一個人回都絕對是去送命的。

這小子抽起風來什麽事兒幹不出來。

就這麽著，何將楚被一群叔叔伯伯一樣的人給嚴加看管起來了。好不容易逃出去一次，結果沒出五裏地就被追回來了。

被關在軍中幹等消息的日子就跟活生生的熬心肝似的，沒出幾天何將楚就被熬得脫了形。眼見著沒怎麽吃喝要變皮包骨，可精神卻不見半點萎靡，指名道姓地罵那群叔伯，連妻帶子向上翻出個祖宗十八代，就沒一個逃出他那張嘴的。

何將楚不是不懂這群人是為他好，可他就是接受不來。

畢竟那邊是他的親爹，雖說平日裏兩個人的關系不算親厚，但血脈總在骨子裏的。

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性，總覺得我只要能逃出這裏到了都城，就一定能去都城尋到他爹，順便教訓都城那群不長眼的東西。

可他現在哪兒都去不了。

就這麽跟熬命似的熬了好幾天。何將楚他爹突然就回來了，大搖大擺出現在了梁丘將士的面前。

這時那群老將才終於把他給放出來。他一路狂奔，最後在熟悉的軍帳裏見到了他那個沈著臉的親爹——狼狽的緊，似乎臉色也不怎麽好，但還是活生生的。

何將楚當時就跟在一個無底的洞裏下落了好好幾天，這時終於腳落在了地上似的。看到他爹的時候人都是傻的，楞了半晌，跟著一群將士叫了一聲“將軍”。

到了邊疆他就沒叫過“爹”，倆父子很有默契似的都對這個字兒不待見。一個是來源於骨子裏的叛逆。

另一個則是行伍出身，覺得軍營裏沒什麽父子親情。再者何將楚的娘難產而死，他對這個兒子一向是不待見，好似何將楚是殺了他夫人的兇手似的。

他爹應了一聲，坐下之後對京城的事一字不提，直接就問近幾天來戰況如何。幾名老將一一匯報，一群人圍在桌邊，鋪開了軍事圖開始研究對策，似乎誰都沒聽說都城那邊的事。

這位將軍一回來，好似一時膠著的戰況瞬間明了，這支隊伍又重新戰無不勝了。

然後在接下來的一戰裏，全軍覆沒。

制定好的奇襲，卻剛好撞進了別人的埋伏。帶兵的是三位老將，有一個還是何將楚偷跑的時候把他抓回來那位，無一例外，都死在了當場，死在了老將軍的刀下。

何將楚也參與了這邊奇襲。

所以何將楚是老將軍兵刃下的第一個獵物。一刀從後背砍入，傷可見骨。

何將楚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是茫然的。

好像隱約明白了點兒什麽，可大腦卡著殼，自己就是反應不過來。

老將軍的驕傲和自尊不允許自己有失敗。既然已經有了，那麽便要抹殺它，甚至不惜為了血洗這份恥辱，背叛了家國。

背叛了自己的兒子和兄弟。

即使他們給予了他絕對的信任。明明是逃犯之身，也沒有一個人多說半句話。他們都信自家將軍是被奸人構陷，渡得眼前難關，他們必定要在班師回朝時為自家將軍討回個公道。

然後這份信任送他們去見了閻王爺。

那次奇襲失敗導致了梁丘邊境打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在老將軍的協助下敵軍勢如破竹，大有一直打到梁丘都城的氣勢。

而何將楚不知是命硬，還是他爹也是凡人所以下手餘了幾分軟弱，居然勉強撿回了一條命。一個人拖著半條命從屍體堆裏爬出來，又顛沛流離了數月，楞是沒死透，最後還趕上了梁丘的軍隊。

何將楚回到軍營後最開始的一段日子簡直像個斷七情絕六欲的惡鬼，但凡有戰事，一定有他廝殺在前。戰事結束這個少年就跟泡過血池似的，衣袍上的血能自己往下滴，有別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而且他差不多整整有三月，沒開口說過一個字。

昔日裏那些能攔著他的老將也在這場對戰舊人的戰爭中死的七七八八，何將楚變成如此居然也無人看顧。

他只能一個人慢慢去熬。

與此同時，老將軍因著“知已知彼”一路領著敵軍高歌挺進。邊線戰事吃緊，當時遠在都城的梁丘君望向新帝請戰，帶兵增援。

戰局一直到梁丘君望到了前線方才好轉。這個平日坐於閑庭的王爺行事詭譎，戰術莫測，勉強牽制住了敵方的勢頭。

戰打了快一年，後因為敵軍國小民寡，實在與梁丘這等大國耗不起。哪怕有老將軍此等蓋世梟雄坐鎮，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最後兵敗。

戰勝的時候梁丘君望本想活捉老將軍，可這人骨子裏的傲氣半分不曾消減，兵敗之時自殺了。

至此，何將楚沒能從他爹口中討得半句說法。

並且，他再也不會有機會討得。

雖說後來隨著年齡增長與時光流逝，把這些東西沖淡了些。何將楚也在後來的戰爭中一路成長，長成了今日這個樣子，也坐上了他爹之前坐的位子。

平日裏嬉笑怒罵沒個正形，似乎大街上隨手拉過來一人他都能往人肩膀一搭，稱聲“兄弟”。

但何將楚自己知道，自己從來沒有從那個屍體堆裏爬出來過。

他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再去無條件地相信誰了。他所有的信任都被那一刀劈裂在了胸膛裏，身上這道疤就是它們慘死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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